“朝天望”其实是一头老黄牛。在西北农村，牲口是集体饲养的，因此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牲口棚和饲养员。农村牲口不外乎马、骡(马骡及驴骡)、牛、驴。马和骡子最金贵，是拉大车用的，只有生产队的“车把式”才有资格和能力驾驭。一般农活 如犁地、耙地、送粪、运粮、拉磨等都是由驴和牛完成的。牛和驴的体力、性格自然有区别，有的强壮、力大、的耐力、 驯服，有的瘦弱、力小、无耐力。因此村民下地劳动，当然希望选择强壮、力大、有耐力、驯服的牲口，这样干活又快又不累， 能够早些回家吃饭休息。嘻哈所在生产队里牲口能力排名倒数第一的是一头老黄牛， 外号“朝天望”。“朝天望”体型硕大但瘦骨嶙峋，走起路来慢慢腾腾四平八稳，你急它不急。最大的问题是，这头老牛有一个非常令人憎恶的习惯，每当干活干到紧要处，就会突然间扑通一声 卧下，再也不肯起来。此时任凭你鞭打脚踢喝斥责骂，“朝天望” 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天，就是一动不动!什么时候歇够了它才会自己起来。“朝天望”的外号便由此而来，这头死牛简直可以用“声名狼藉、神憎鬼厌”来形容。 村民都不愿意被分配到它，因为一旦不幸与“朝天望”合作，就意味着必然不能按时收工。如果有村民被分配到“朝天望”， 往往就会舍弃赶牛的皮鞭而换上一根杯口粗的棍子，以便“朝天望”卧下时暴打它。因此“朝天望”的身上，尤其是屁股上总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，久而久之“朝天望”的屁股就变成一 大片黑褐色厚如树皮的“铠甲”，上面早已没有一根牛毛!一次，嘻哈不幸被分配使用“朝天望”，当日的农活是用小车向地里送粪，因此必须“多拉快跑”，以便尽快完成任务休息吃饭。在嘻哈气喘吁吁正干得紧张卖力的紧要关头，“朝天望” 扑通一声卧下了，嘻哈急得满头大汗，围着它又踢又骂，却完全无济于事，想来“对牛弹琴”应该与“对牛叫骂”是同一个效果。 村民们一个个赶着小车从嘻哈身边过去，幸灾乐祸地大叫:哈哈，“朝天望”又朝天望了! 嘻哈看着老牛一筹莫展，骂不听、哄不动、踢无用，又实在不具备村民们的“暴力”天赋。无奈之下嘻哈干脆与它并排躺下， 两只眼睛也看天，嘻哈想看看“朝天望”究竟在看天上的什么， 然而天上什么也没有!没有玉皇大帝，没有耶稣，没有任何神灵 助嘻哈，这才是叫天天不应、呼地地不灵......俄顷，“朝天望”歇够了，自己翻身起来继续工作，嘻哈喜出望外，赶紧跟在它后面继续干活，但此时主次关系显然已被颠倒:它为主，说了算;嘻哈服从，跟着干，还要不时小心翼翼地 表扬它，哪里还敢打骂......那天待嘻哈回到家里，别人早已吃过 饭了——倒霉! 一次嘻哈又被分配到了“朝天望”，心中暗暗叫苦。果然， 活干到一半“朝天望”又故技重施，轰然倒地、抬头望天。嘻哈 心中早已打定输数，明知打也白打、骂也白骂，于是干脆省点力 气，直接和它一起躺下看天。“朝天望”似乎有点奇怪 :这傻小 子今天怎么不打我?嘻哈也不理它。闲极无聊就从田边拔了一些青草放到它嘴边，牛吃草、嘻哈看天，各得其乐。没想到“朝天望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，提前翻身站了起来，这次可真轮到嘻哈朝天望了:太阳从西边出来了? 啥也别说了，赶紧干活!那一天嘻哈只比别人晚了一点点时间回 家——幸运!从此“朝天望”就认识了嘻哈，每次到牲口棚领牲口，它就会主动跑到嘻哈跟前，嘻哈也乐意要它，只是每次嘻哈都会事先准备一些青草或一把黑豆(问饲养员老刘头要的)，以备“朝天望” 卧下时喂它。而从此“朝天望”越来越少赖皮卧倒——当然，只有嘻哈用时不卧，别人用时卧得更厉害!于是它干脆就成了嘻哈 的“私家专用牛”。几年后(嘻哈在农村共生活了 5 年 10 个月零 29 天)，嘻哈 终于离开农村被分配到县里的工厂，而嘻哈的母亲和妹妹依然待 在农村。一日嘻哈从厂里回家，一进村就听见村里的孩子大声告 诉嘻哈快到队部去领牛肉，今天分牛肉!嘻哈心中一凛，立即意 识到可能是“朝天望”出事了。西北农村牲口是非常重要的劳动力，绝对不会轻易宰杀，宰杀牲口必须经人民公社一级批准，除非实在老弱得不能继续劳作才会被批准宰杀，而嘻哈知道当时村里最老的牲口就是“朝天望”了。赶到村队部，只见从临村请来的屠户正在分肉(特别说明 : 当年西北农村屠户分三类，一类是杀猪宰羊屠狗者，此类屠户十 分寻常，基本村村都有 ;二类是回民，宰羊必须是“阿訇”，宰羊时需念经 ;第三类是专门宰牛的屠户，十分难找，其主要原因 是西北农村特别敬重牛，认为牛有神护，一般屠户绝不肯宰牛， 怕遭天谴报应。宰牛者只能由无儿无女的“绝户头”承担，而且还要这个“绝户头”肯宰、会宰，因此十分难找)。嘻哈远远看到树上搭着那张熟悉的牛皮，便已确定是“朝天望”无疑。村民们多数派各家小孩来领肉，他们围着临时用门扇架起的肉案，大呼小叫、兴高采烈领取了属于自家的那份牛肉，便作鸟 兽散。据说，那天上午“朝天望”正在地里吃草，孩子们听说公社批准宰杀“朝天望”，便大呼小叫高喊 :杀牛了，要杀“朝天望” 了......“朝天望”听见人群喧闹，似乎早已明白大限已到，并不逃跑，静静地跟着去拉它的饲养员老刘头一步一步走回来，然而 满眼都是泪水。走到嘻哈家门口，便站住不动，伸着脖子哞哞直叫，母亲和妹妹出来，给它一些青草，它不吃，摇摇头继续跟着 老刘头走，泪水洒了一路......人走光了，饲养员老刘头独自蹲在一边一个劲地抽旱烟，看见嘻哈，只说了一声:“朝天望”找过你，你不在......嘻哈追悔莫 及、泪如泉涌......天黑了，案板上只剩下两小堆红得发黑的牛肉，非常恶心和恐怖，一堆是老刘头的(他从不吃牲口肉)，一堆是嘻哈家的。嘻哈看看老刘头的脸，竟与“朝天望”屁股上的牛皮和那两堆牛肉一个颜色!许久许久，嘻哈和老刘头拿铁锹挖了个坑，把两堆肉和残存的牛头牛骨埋进坑里。突然，嘻哈和老刘头发现牲畜栏里在骚动(其实骚动早已存在)。马和驴还相对安静，而所有的牛已全部集中在牲畜栏门口， 大有欲冲出围栏的架势，用木棍绑成的栅门已经被挤得快塌了!老刘头神情一凛，立即喝令嘻哈:快，打开牲畜栏!嘻哈飞速跑到栏口，栅门已被牛群挤压得根本无法解开，情急之下嘻哈 抓起一把铁锹，几锹把栓栅门的木棍砍断，牛群便像疯了似的从嘻哈和老刘头身边冲出......牛群迅速直奔埋葬“朝天望”的地方，它们逐渐围成一个圆 圈，不断地闻着有“朝天望”血迹和体味的泥土，然后仰天哀号 :哞哞......哞哞......所有的牛都在不断地流泪!许久许久，牛群又做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:它们全部 转过身去，每一头牛都开始向埋葬“朝天望”的地方拉粪!不一 会儿，埋“朝天望”的地方竟然高高堆起了一堆用牛粪筑成的“坟头”!(此现象后来持续了十几天)牛群才慢慢散去，回到牲畜 栏里......嘻哈跌坐在地，早已被眼前情景彻底惊呆。老刘头过来拉起嘻哈，说 :“不奇怪，畜生也会伤心，‘朝天望’辈分大，畜生也重情义、懂规矩，畜生比人强!”老刘头突然以秦腔之调仰天大吼 :“‘朝......天望’，走...... 好了!人世间......太苦了!神牛啊......莫......回头!你走...... 啊!”吼声随着阴风、残月在旷野中回荡，夹杂着牛群的悲嚎， 又惊动了村中的土狗，不停吠叫，悲凉、凄惨、阴森、恐怖...... 老刘头又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，自己喝了一大口，把酒瓶递给嘻哈，嘻哈喝下了此生第一口白酒——辛辣、苦涩，非常难喝!嘻哈突然醒悟，“朝天望”没死，它已魂化、与嘻哈相融，嘻哈其实已是“朝天望”!嘻哈再次抬头望天 :愿“朝天望”